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听报道

作者:柳文扬


B先生死了。就在他搬进这座大楼不到24小时。

B先生是昨夜,不,准确地说是今天凌晨零点住来来的。那时夜雾弥漫,有两个黑衣男子陪着他,拎着三只大提包。敲开我值班室的房门,要租一间不带家具的房子。这个要求有点奇怪,因为大多数人都想要有家具的房子。

“请问你们要租多大的屋子?”我打量着B先生的光头问。他戴着眼镜,苍白而又腼
腆,脸上有种愁苦的模样。
一个黑衣人说:“最小的单元就可以了。一间卧室,带厨房和洗手间。”
“请原谅,三个人住这么小的屋子是不是太挤了……”我说 .
黑衣人面无表情,指了B:“就他自己住。”

“好吧,您想租多久?半年还是一天?”我问B .
B先生低声说:“一天……”
“什么?”我没听清楚。
黑衣人说:“租一个月吧。这是你们的最短租期?”
“对。”我拿出登记薄让B 写下自己的名字。黑衣人付了一个月的租金然后我带他们上了电梯,到了大楼16层的那个小屋。

B先生对客厅表示满意,但他抱怨房子的视野太狭窄了。黑衣人冷淡的沉默着,把大箱子打开,里面竟装满了简易的家具:折叠的帆布衣柜,充气的床垫,还有一些换洗衣服。最后,B先生安顿下来,一个黑衣人看了看表,说:“8月18日了,现在是凌晨0点整。”

两个黑衣人走了。我对B说:“早点休息吧,希望你在这里住的愉快!”
他点头说:“是啊,愉快……我不会打扰你们太久的。”
“你说什么?”
一瞬间,他的眼睛流露出虚弱和渴望,好象要说什么。我被吓住了。但他马上恢复了正常,也就是说恢复了那种腼腆和愁苦的模样。
“麻烦你了,让我休息吧。”他客气的把我送到门外。
这就是我记忆中的昨夜。
仅隔二十几个小时,B就死在房间里。他死后形容枯燥,看上去老了很多。

那两个黑衣人穿过夜雾走进大楼,还带了一位医生模样的人。我现在还不懂,他们是如何知道B先生的死讯的。当他们要我打开那间屋子的门,发现B毫无生气的躺在客厅地下时,他们一点也不惊讶。医生走过去,翻开B的眼皮,然后摸摸他的脖子,转身对黑衣人点点头。

“他死了。”
他们想抬起B先生的尸体,我拦在门口说:“等一下,我应该去报警。还有,我都没发现他已经死了,你们是怎么知道的啊 ?”
一个黑衣人走过来,低声地说“不必报警。”他拿出一份证件给我看,那是种让人无法怀疑其权威性的身份证明。我沉默了。

他们在房间里翻来翻去。把简易的家具拆开,每一件衣服都抖开来看,我发现那些衣服都很旧,而且都是一模一样的套装。B在这住了还不到一天,难道能在屋子里藏什么东西吗?

最后他们将屋子的一切装进大提包,抬起B,消失在门外,只剩我一个人站在四壁皆白,空空如也的房间里。

对这个死去的人,我有种奇怪的感觉。我认识他只是二十几个钟头,但却像是多年的老友似的。细究原因,大概是他每次件我都表现出老友一般的熟。

B先生真有些古怪。他的精力一定非常旺盛,单看外表会被欺骗的。他苍白憔悴,仿佛弱不禁风,但是他一天都频繁的出入大楼的内外,仅仅被我看到的就有十几次。他好象可以突然出现在这里,又突然间出现在那里。

自从午夜安排好房间,我第一次看见B竟是在半分钟后。谁知道他是怎么飞快的神不知鬼不觉的下了楼,无声的站在我的旁边。
我目瞪口呆的盯住他。他眼睛红红的,仿佛换了一个人,急切的问我:“现在怎么样?”
“什么怎么样?”我莫名其妙的说。
“现在几点了,几号了?”他梦游一样的问。

我几乎被他吓住,很快地回答:“8月18日凌晨……0点过1分。您是什么时候下来的?”他没有理睬我的问题,呆了呆,说:“哦,是这样……谢谢您了。”


他回去睡了。但早上3点钟,我竟透过窗户看见他在楼外。他佝偻这身子,从雾气里慢慢地移动过来,苍白的脸像一盏昏灯,我赶忙出去,打开玻璃大门。他疲倦的走进来。

“您才安顿下来,不好好睡一觉吗?”我说,“是什么时候出去的?”
“什么?”他楞了一下,然后说:哦,我不累。我出去的时候,你没看到?”
我迟疑得说:“可是,楼门一直是锁着的啊……”难道他是从十六层窗户中爬下来的吗?”
“是么?”他微笑,你记错了吧,我是从这里出去的。”
眼看他的背影蹒跚着走进电梯,我锁好门,回到值班室里打盹。
早上七点半,他经过前厅,对我说:“早上好!”
“早上好!”我很惊讶,他只睡了这么一会,居然有精神出去散步。

奇怪的是,只过了几秒钟——至少在我的印象里,只过了很短暂的时间——又看到他经过前厅向楼门外走去,他冲我打招呼,就向刚才没见过面似的:“早上好!”

我诧异的望着他,他走出了楼门。
大约一个小时后,他乘着一辆出租车停在楼外,慢慢的从车上挪出来,疲惫不堪的走进大楼,也不理睬我,直接上了电梯。
B先生怎么了?他在外面这一个小时做了什么?我想的走神,却又见他笑着从我面前走过,道了一声:“辛苦!”就去按电梯的按钮。
我捧住头,使劲闭上眼睛又睁开。我疯了吗?我的大脑提前老化了吗?我在做梦吗?

我在前台扒了一会,想养养精神。一抬头,就看道B愁苦的走在大厅里走动着。我下意识的弹了起来!他对羞涩而凄凉的说“我丢了件东西……”他茫然的说:“一定要找到……”

“您丢了什么?”我问他。
他摇摇头,走出了楼门。
我跟着他走到门外,身后有只手排了排我的肩膀,真的差一点叫我条起来!
原来是住在1608号的那位老寡妇,她非常神经质,而且,说起来她还是B的邻居。
“他叫什么?”她伸出一根瘦的像巫婆的手指头,远远指着B的背影问。
“B,怎么了?”我问。
老太太低声说:“她很怪!”
这我知道,但怎么跟她说呢?
她看见B消失在拐角,把嘴凑在我耳边说:“刚才我听见他房子里有人在哭!”
“哭?”我觉得她太敏感了。
“没错!我扒爱门上听到了!”她突然转向里面,脸上皱起惊恐的纹路。
B先生又从里面走出来了。
我也百思不解,但是客气的问了一句:“您丢的东西找到了吗?”
“什么?”他抬起头来,惊疑地望着我,“什么东西?”
他走出楼门。老太太拉着我跟出去,停在阳光下面,悄悄地说:“一个妖怪!”
B在远处上了出租车。我转过身,想着老太太的话,无意地向上一瞥。

我看见十六楼上,B先生房间的窗内有个人影。我退远几步,用手遮住阳光重新分辨。没错,是他的房间,那个清瘦而衰颓的人影移到了窗帘后面。我吓出一身冷汗。

“你看见了!你看见了!”老太太激动的念着。
我扯着老太太,在她心脏和腿脚允许的情况下尽快跑到管理室,拿上电棍,乘电梯上了十六层,在B的门口站住。我们紧张地倾听着。
“B先生!您在里面吗?”我轻轻敲门。没有人回答。
老太太尖利的手指掐的我生疼。我拿出了备用钥匙打开了门,必虚搞清楚。我手握电棍,走进宁静狭小的房间。
里面空荡荡的。
老太太干瘪的嘴角哆嗦着:“他是个妖怪,他是幽灵。
“我们快开门吧!”她使劲拉着我的衣服。我也害怕了。

就是这样。我确实今天一天里看到B先生十几次出入楼门内外,而且他的容貌像雾中的猫头鹰一样不可琢磨,一会儿苍老,一会儿又变的比较年轻,他的衣服也时新时旧,这个世界上是没有幽灵的,但我拿不准B先生是什么。

快到中午的时候,他拿着一副纸牌走到前厅,要跟我玩一会儿。
我无法拒绝,他明显地衰老了,真奇怪,而且他的眼睛有了暗淡的黑晕,目光仿佛是发高烧的病人。
他像我展示出令人惊叹的牌技,就算我把牌洗的再彻底,他还是能记住每一张牌的位置。我更加相信他是隐藏在现代城市的巫师。
最后,他把牌丢在台子上,说:“这一点也不神秘,我不是什么魔法师。年轻人去买一副偏光眼镜吧。这牌留给给你。有时候你会发现一件不可思意的事情,换一副眼镜你会看的清请楚楚。”


我真的拖人去眼镜店买了副便宜的偏光眼镜,戴上它再看拿拿副纸牌,原来每一张纸牌,原来每一张的背面都用特殊的墨水做着标记。
这是B先生教我的一件最有趣的事,也许他另有用意,但我没有猜破。
吃过午饭,我发现他站在楼口,呆望着对面的路灯。
“天气很好。”我小心的跟啊打招呼。
“是啊!天气每次都这样,我道希望某一次看到下雨。”他更像是喃喃自语,然后他很奇怪的说:“你瞧那盏路灯。”
“路灯?”
“对,它一直在那吗?”
我仔细看了看路灯,又看了看它:“当然,它早就在那儿,一直在。”
“它……没有……没有被打破过?”它耳语似的问我,仿佛心怀恐惧。
“没有吧。”我摇头。这是拿不准的,附近的顽童很多,而我来这当管理员才两个月。
他问出我一个令我浑身发抖的问题:“你没看到过路灯碎片从地面上飞起来,自动地重新组合好吗?”
阳光灿烂,他的脸还是那么苍白。我心像被什么冰冷的的手狠狠捏住了。他看出我在害怕,就笑笑进去了。
老实说,才认识一天就能叫我这样害怕的人,B先生算第一个。
我不感在主动打招呼。下午我又看见他进进出出,来来去去。有时也跟我说话,但没有特别奇怪的事发生。
夜里,他就死了。

两个黑衣人把B的尸体和屋子里的东西搬走以后,我站在他的卧室里茫然四顾雪白的墙壁,一尘不染的地板。黑衣人想在房间里搜寻什麽!B先生真的在这里藏了什麽东西吗?回忆B的种种诡异之处。我感觉这房间把我的心牢牢吸引住了。这里留着他灵魂,我荒唐的对自己说。

突然在灵机一动的情况之下我从衣袋里取出拿那副偏光眼镜。戴上它后我惊呆了。
老天哪,墙上写满了字。

毫无疑问,这是B先生写给我的,他成功的瞒过了那两个黑衣人。我把门从里面锁好,回道卧室激动的读墙上的字。这儿写着一个让人毛古毛骨悚然的故事:

我写下这些,是因为我预感到自己就要死了,我一直渴望对人说出自己的遭遇,但我不敢。现在我用这种方法告诉你,世界不像你想的那么简单。


在墙上写字是因为:1,他们在最后把我所有能移动的东西都拿走,留下的只有墙壁;2,用这麽原始的,简单的和不可靠的办法才能骗过他们。你很聪明,理解了我对你做的暗。


我死后没人能看到我的坟墓,让我来悼念自己吧:B,65岁,死于长久的孤独和生命力枯竭。他是个罪人,然而又是个可怜的牺牲者。我在这个地方,在这一刻被囚禁了十年。

十年。
噩梦是这样开始的,由于人类共同的弱点,我犯了罪,大罪。在我的世界里在你还没有见到,无法想象的世界里,我得知自己将要接受什么惩罚。


法官说:“你被处以一日无期徒刑:在有生之年,你将永远过这同一天——我们为你随机选择那一天,2008年8月18日。你的一切生命活动都只限于这二十四小时之内,直到自然赋予你的生命结束。作为一种人道主义的优待,你可以在一座热闹的都市种服役,但在服刑期间,你不能对周围任何人提起关于你和你所受的刑罚,否则我们将你转移到一个密闭的小空间内,在孤独中度过刑期。”


你理解吗?朋友,这是无止境的噩梦。
据说我是第一批被处以时间囚禁的罪人之一。他们还不能了解这一技术的全部内涵,我们算是实验品。

一开始,我对这刑罚的可怕之处还没有真正的体会,这是座热闹繁华的城市,处处充满生机,我住在自己的房间,对置身于开放的大世界里感到高兴,我透过玻璃窗观看下面的人群,不准备担忧以后的日子。


第一天——我这样说是按自己的习惯,其实我度过的这十年,这三千六百多个日子,对你们来说是同一天。第一天,我早早的起了床,打算出去散步,呼吸一下这座城市的新鲜空气。我的邻居,1068号的那位老太太——她是个细心人——热情的问候我。

“您好!您是新搬来的邻居吗?”
我答道:“是的很高兴认识您。”
“您从哪儿来?”
我把早就编好的谎言对她说了一番。她最后说:“希望您在这儿住的愉快!”
在楼下我对你打了个招呼:“早上好!”你对我报以关心。

走到大街上,我在拐角处的报童手里买了一张报纸,先看了看日期:2008年8月18日,头版的新闻很吸引人。我过马路,在对面的咖啡馆里要了早餐,巴西咖啡和烤面包。

我看报纸,咖啡馆的老板对我说:“我觉的您很面生。”
“对,我是刚刚搬来的。”我回答。
“喜欢我们这儿吗?”
“很好大家都很友善,咖啡很香。”我向他微笑。
接下来我去公园散步,看场电影,吃午饭,在市政广场坐着喂鸽子,逗弄躺在婴儿车里的小孩。
吃过晚饭后,在街道上漫步,直到疲倦才回家。我躺在床上睡觉,一觉醒来,仍然是2008年8月18号。
第二天(还是按照我的习惯说的),我在同一时刻出门。1068号的太太站在楼道问:“您好,您是新搬来的邻居吗?”
我答道:“是的,很高兴认识您。”
“您从哪里来?”
这真有趣。我又一字不错的说了了那番话。她最后说:“希望您在这住的愉快!”

我又在在下面问侯了你,在街拐角买了同一分报纸:2008年8月18日的日报,头版的新闻对我来说早以是往事。我过马路,在对面的咖啡馆里要了早餐,这是巴西的咖啡和烤面包。

我看报纸,咖啡馆老板对我说:“我觉的你很面生。”
这一切都像钟摆一样准确。

我说出了跟昨天一模一样的回答。我感到自己好像一个无意间走进一步老电影里的客串者,我知道电影里发生的一切,但其他角色却对它一无所知。

公园,电影,午饭,鸽子,婴儿车里的小孩,一模一样的场景,一模一样的事,唯一不同之只是我。步,唯一不同的只有我的心。我很清楚,这个日子我已第二次度过,这感觉真怪,2008年8月18日,这处,保存在宇宙的一个神秘角落?而我却被施了魔法一次次的进入这录像带,带着了解一切的心,却被重复这一尘不变的情节。


在开始的几天里,我并不沮丧,也没有害怕,甚至还抱着一种优越感和好奇的兴趣,观察这发疯的世界。我按固定的时间表过日子,我记熟了每个时刻,每个地点将遇到的人,以及他们将做的事情。我背诵着自己的台词,还在心理念出他想说的话,我暗自对他说:“我知道你下一刻要做什么。”


但我很快厌倦了。如果你觉的生活中的某个日子是快乐的,丰富多采的,那只因为它是唯一的,是转瞬即逝的,永不逝去的一天是可怕的一天,它会由新鲜的一天变为陈旧,变为腐烂,变为恶毒。


我默默地服刑。第一个星期我快乐,第二个星期,我累了,第三个星期,我愤怒,第四个星期,我想到死,第五个星期,我知道自己将会发疯。真不可思议,在同一个人身上,在同一天,竟可以承载这么多眼泪,愤怒,挣扎,绝望和疯狂。我躲在房间里痛苦,用力咬着自己的手。时间囚禁之刑,无法打破,不能逃脱的监牢。


由一种魔力笼罩着我,每当一个二十四小时的周期即将逝去,我似乎要追着时间之流,冲破牢笼;那魔力一下子又把我拉回二十四小时以前,于是一切周而复始。我又开始见到昨天见到的人,重复昨天做过的事。最可怕的是,只有我清楚这一切,其他人对此一无所知。我多么羡慕他们,多嫉妒他们!对他们来说,我被永世困在其中的这一天,只是生命中的千万个平凡的日子之一。他们将无知无识地度过这一天,然后把它忘记,走进我永远也看不见的“明天”,可我呢,我还要在循环往复的苦刑中挣扎下去,得不到一点同情和援助。



而且,要知道,除了我自己之外,其余的一切人,一切事,都是固定不变的,在每一次循环当中比原子钟还要稳定。所以我必须注意到每一件事的准确时刻,以免与世界脱节。我有一个固定的时间表,精确到秒,在这钟表般的世界里我是唯一可变的因素,但我却要强迫自己成为钟表里的一个零件。我是罪有应得,但我要告诉你这种刑罚过于残酷了,即便是对我这样的罪人。

时间的囚徒,比空间的囚徒更可悲 ,全世界都与你无关,只有你独自在不变地在时光中老去,日复一日的重复着比死亡还苍白的生活。

时间是多么可怕,伟大不可驾驭的东西。我是想说当猴子学会了一种把戏,它只能想到凭借一种把戏来换一点食物。人,只有人才会把他所掌握的一切权力和知识都用于“惩罚”,在无数次孤独的发作之后,我决定破坏规则看一看能给世界造成多大的麻烦。

我扔掉了时间表,故意在头一天早上七点三十分整出门,而在第二天早上的七点三十五分十五秒出门,我在比平时晚半分钟的时间进入咖啡馆,要面包卷和冰咖啡。在下一个循环中,在晚半分钟进去,要蛋糕,柠檬冻和香草冰激凌。我选择不同的时刻,但相差不超过一分钟,从报童手里买报纸。我每个循环中看着不同的电影。我这次踩死一只蜗牛,下次却把它拣起来放在草丛里,处于一种可笑的不知所措,为了逃离牢笼般的感觉;我曾经到处乱跑,跑到城市的边缘,再乘出租车回来。


我在郊外过夜,仿佛希望自己奇迹般地逃离这被困于今天的命运。我蜷缩在草丛中看着星星。时间一秒一秒地流逝,每一秒钟都在心中撞击出洪大的回响。午夜十二点,我激动地坐起来,在星空下奔跑。我狂喊着:“出租车!出租车!”我上车就问司机:“现在是几点?今天是几号?”

“0点十分了。您喝得够多的,今天是8月8日。”
司机说。我的心沉下去。汽车穿过入睡的城市,停在被烟雾笼罩的大楼前,已是凌晨3点,我还要回到那间小屋,回到监牢中的监牢里睡觉。

我的歇斯底里症发作了不止一次。我幻想着,在某个特殊的时刻“再次”进入大楼,就能打破魔法。我从郊外回来,在午夜十二点整走进楼门,问你:“几点了?今天是几号?”


小伙子,记得吗?你说:“十二点了,您住在这儿快有一整天。今天是8月18号。”就是这个时刻,魔法的转折点,我要在你见证之下突破了……我激动万分,盯住你,在那儿又问你:“现在怎么样?”

“什么怎么样?”仅隔几秒钟你就像完全忘了刚才的事。我有种不详的预感,我说:“现在几点了?几号了?”
你惊讶的回答:“8月18日凌晨……0点过1分,您是什么时候下来的?”
你知道我当时有多绝望吗?

我还有过更疯狂的主意:我想带着几个人走得远远的,走到郊外去。晚上,我们围坐在篝火旁,我要在午夜时分讲一个故事。当时钟越过12点,又回到二十四小时前的瞬间,我会看到什么呢?那几个人会像幻影一样消失吗?他们又会看到什么?他们发现自己忽然从家里的卧室中来到了野外吗?

我不敢做那样的实验,风险太大了,可能会伤害别人。我只能用自己作实验品,给世界找一点小小的麻烦。

世界没又跨掉,无论我怎么躁动,都像笼中的挣扎一样无济于事。只有寥寥几次,我从你和别人的目光中看出了诧异与恐惧。你们发现了吗?我不清楚。

本来我有种可怕的猜疑:这刑罚只是一种心理层面的感受,只有我的“灵魂”(我只能这么说)被硬生生地剥离出来,来回一次次循环的开始,而肉体则像刑尸走肉一样,僵硬地重复着比钟摆还准确的固定行为。也许为了打消这种恐惧,我才故意在每次行动中做了一点变化。没有遭到阻碍,而且,我慢慢地发现自己的身体在衰老,我放心了。



如果你的外部行动被限制在一个小范围里,那么你会发现,心灵的活动变得十倍百倍地丰富和激烈。我不是科学爱好者,但我现在对时间这个东西产生了兴趣。我很想知道自己是用什么方式被一次次拉回8月18日的凌晨0点,我还想知道,时间是什么,被困在时间中的人又如何与世界发生关系。

后来的日子里,我一直在观察和思索,这样反而不太难过,我列出了几种被抛入时间循环的方式。

第一种,像那些物理学家所说的,每当我被“拉回”一次,时间就在这里产生了一个分支,出现了一个新的“平行世界”,在这个新世界里,除了我本人,其余的一切都与原来的世界相同。但是,我有证据否定这种理论:这个新世界中的人将不会知道那个世界在8月18日发生事,可有一次,你突然问我:“您丢的东西找到了吗?”我大惑不解。想来这是因为在后面的某次循环中,我将丢失一样东西,而时刻却在此时之前。后来证实了这个猜测,我的钱夹丢了,时刻是在上午九点。



还有一种最简单的解释:8月18日这一天是固定不变的,只有我一天天的回到这一天当中。重复这一天的生活。但这会造成一个难点,我反复地度过这二十四小时,度过了三千六百五十次。我一个人在此期间所耗费的物资,比如水和电会超过整个大楼中其他居民的总合。难道没有人发现这件怪事吗?


有一次,我一言不发的走到大楼对面的路灯底下,脱下鞋子,用它打破了路灯。然后我穿上鞋子走回大厅里。当时你惊讶极了,你一定认为我发疯了。不,我在思考问题。在路灯被打破的整整一天里,我记住每个人看着我神情、对我所说的话。此日(我习惯的说法),我一早就发现路灯好好的立在那里,当然啦,我还没有去打它呢。这一天真的与前一个循环大不相同。我的存在使世界变得充满荒谬。我在这次循环当中在上午九点多钟打碎了街上一盏路灯,那么在别人严厉即旁观者眼里,这盏路灯在九点之后就不存在了;但在此之前的那次循环里路灯一直存在到一天的结束。旁观者究竟会记得哪一种情况呢?


记得,我问过你在一个中午。你完全不知道我打碎了路灯。

我最后一个猜测是:每当一个循环结束时,我仿佛被单独拉到这个世界,而那神秘的魔力即操纵时间的力量使整个世界(除我之外)退回到二十四小时前的初始状态,然后我被扔进世界里面,一切重新开始。那就是说,无论我在服刑期间做了什么,把路灯打碎多少次,旁观者都会记得最后一次循环。

不知道我猜得对不对,多想向旁观者询问一下啊。
但丢掉钱夹的事,还有你看到我不按时刻表行动的诧异,又如何解释呢?

大概,在旁观者眼中,我在若干次的循环当中,像立体空间中的物体在平面上的投影一样,被叠夹一天里面。于是形成了这么一种情况:你看着我走出大楼,然后又看见我走出大楼,而紧接着你可能发现房间里还有一个我。我所处的微观时间循环被嵌套在整个宏观的世界只内,于是在外人看来就有了粒子一般的测不准的“闪动”。


如果有一位超然的观察者俯视这座城市,他就会发现我像一个粒子做布朗运动一样,狂乱而无序地出现在每一个角落,这一秒在东边,下一秒在西边,甚至在同一秒出现在同一个地方,普通人如果留意我的行踪,一定会被这离奇的现象搞疯的。我很遗憾在将要死去的时候才发现了思考的乐趣。我相信那些孤守在灯塔下的人不会发疯,因为他们是思考着。


但唯一不公平的是,他们每一天都是不同的。
我要死了,我仍然没有明白时间是什么。被困于时间的人又怎么与世界发生联系……
……再见了朋友,你会幸福地走进明天,把今天的我忘记,而那个明天是我绝望而无法想象的。再见。
我摘下眼镜,墙壁上又变的洁白无暇。这一切是真的吗?我又戴上眼镜,先生的字迹又布满了整个墙。

应该把这些字涂抹掉。谁知道以后的住户会不会戴起偏光眼镜来看这墙壁呢。先生此时已经死了,但此时之前,在2008年8月18日凌晨0点到夜里10点以前,他依然活着,永远活着,一次一次地活着。他的秘密仍然不能泄露。

我看了看手表,已经是11点半了。我忽然激动起来。

先生是今天0点住进来的,他的死亡是今夜10点,而现在是11点半,距一个循环结束还有半小时!他在墙上写着。他曾在午夜12点从郊外回来,希望由我见证他冲破时间的牢笼。我有办法验证他的猜想了。

死了。如果在12点,另一个从外面回来,那就至少能证明他的猜想,可那种情况多么恐怖,诡异和激动人心啊。

如果是那样,另一个回来了,我应该对他怎么说呢?你已经死了,现在是无数镜子里的鬼魂之一?我能不能这样认为:当我们这些幸福的人无知无识的越过了今天午夜,进入B先生无法进入也无法求得的也无法想象的明天;在被我们超越、抛弃和遗忘的这一天里,还有一个,两个、无数个B无可奈何,循环往复地永远被困于此。我对这些道理一点也不懂,也想不明白。


我怀着莫大的期望和恐惧,坐在大楼门口的管理员室内,望着窗外的夜。

我头一次注意到时间是这么的奇妙,每一秒钟都是这么奇妙,每一秒钟都在我心中跳着流过,流逝,流逝,流逝……在某一次循环当中,B先生此时此刻还坐在由郊外赶回来的出租车上。我心乱如麻,等待他穿过夜晚的浓雾,苍白的脸像一盏灯一样往大楼里走来;等待他从时间的某一个角落佝偻着走来;等待他迷惘绝望地一边寻找一边走来,从未知走进未知,从无限走进无限,从无限走进无限,从牢笼走进牢笼。我要紧紧拉着他的手,不,我要紧紧地抱住他,跟他一起度过由今天到明天的那一秒钟。如果这样,我能够把他带进明天吗?或者是他把我拉进那循环的魔咒当中?天哪,我在想些什麽?12点钟就要到了,我的心跳几乎停止。



窗外,夜雾茫茫……

话题: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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谭娟

谭娟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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毕业于中国传媒大学,15年出版传媒工作经历,曾任职财新网和以诺出版编辑,编辑过《爱的五种语言》《《佩顿的理想宠物》《加尔文与商业》等情感、教育和学术类书籍。曾经的科幻爱好者,现在的真理追寻者。 联系电话:13408506961 微信:tanjuanEnoch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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